盗梦4分钟:失忆
1
大约是在夜晚十二点,罗开依博士拎着一袋便当回到家里,他掏出钥匙插在门上,进屋,正准备关门,忽然一只手将门压住,罗开依博士抬起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个头一米七左右,瘦瘦的,发型是那种蓬蓬乱乱的碎锅盖式样,戴着一副圆眼镜,这个人罗开依博士认识,是他的朋友,名叫王诚。
“我出了点事,方便进屋说吗?”王诚将声调压低,同时警觉得四处张望。
“进来吧。”罗开依博士将门拉开,而后关上,他去厨房打开冰箱,取了一罐冰啤酒,而后放在茶几上,也在沙发上坐下。他看着不停咬着手指的王诚,王诚穿了一件驼色夹克,夹克上、脸上,包括是头发上都有一些红色的血迹。
“喝点啤酒,压压惊。”
王诚心神不宁地拉开啤酒的易拉环,而后大口地吞下啤酒,直到喝到最后一滴,习惯性地放在嘴边舔舔,然后将啤酒罐重重按在茶几上,才开口说道:“我......我的枪丢了。”
“枪?”罗开依博士疑惑了一下,但接着问,“什么时候?”
“在我追捕那个印度人的时候丢的。”
“追捕印度人?什么印度人?”
“你没看新闻吗?一个黑黑小小的印度人,好像是练过瑜伽,会把自己缩成团,他可能是由于报复社会还是什么的,拿着一把小刀一口气在路上捅死了5个人,我们警察最近都忙死了,我已经三天没休息了!”
“哦。”罗开依博士朝后靠了靠,“我很少看新闻,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我最后看了看表的时间,当时我埋伏在一座山上,发现了印度人,我叫他别跑,他一直在跑,然后我就追,追到一片森林里,他就在我眼前,我举起枪,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撞了过来,很恐怖的那种。”他说,“就好像是有獠牙的,眼睛有黄毛的,还发出那种像是......像是僵尸般叫声的,总之太吓人,我分不清楚是什么,瞬间就晕了过去。”王诚用手指重重按着太阳穴的位置,用这种刺激来缓解他头部的疼痛。
“再之后呢?”
“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晚上六点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那片森林,我发现我自己躺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屋子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装修的房子,油漆味很重,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里。然后我下意识地去摸枪的时候,发现我腰上的枪不见了。”
罗开依博士盯着王诚的腰部看,在他的腰部有一个牛皮枪套,是空着的。
“你不要担心,你这个情况是暂时的,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不行!”王诚突然吼道,而后他控制了一下情绪,把声调压低,“我下个月要面试刑侦队的副所长,要是被人知道枪丢了,可能会有麻烦。”他又说,“这个案子我是拼了命去查的,就是为了当上副所长,我已经四十岁了,这次上不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而且还有一个很诡异的事情。”
“什么?”
王诚站起身,他将外套脱去,拉开衣服,在他的胸口上有一个带着血印的纹身,纹身上是一个字,“菁”,他说,“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这个,我怀疑是那个印度人留下的。”
“印度人?”
罗开依博士是梦境研究学家,他对于人的心理也是了解透彻,从刚才王诚的对话和言行上是有些怪异,他问,“王诚,你和我说实话,你和这个印度人之间是不是认识的?”
“真的不认识!”王诚否认,“不过他一定是知道我的秘密,很可能和这个‘菁’字有关。”
“这个‘菁’字的纹身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会纹在我身上,罗开依!你这次你一定帮帮我,算我求你了。”
这件事王诚不能公开,丢枪是很严重的事,要是传出去他的前途就全没了。
罗开依博士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片森林的,不记得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正在装修的屋子里?”
“对!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记忆,完全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二十四个小时干过什么。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你有办法进入人的梦境,你能不能进入我的梦境,帮我找回那失去二十四小时的记忆,帮我找回那把枪。”
他们两人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或者称为损友更为得当。在20世纪90年代那会儿,一起穿着花哨的衬衣和松垮垮的牛仔裤,一起打拳皇98,一起在广场上和人打架,王诚还帮罗开依挡了一刀,都曾年少轻狂,都曾迷失彷徨,而现在都不再是少年。
为了那一刀,罗开依博士决定帮王诚这个忙。
他站起身,进屋取来一顶红色的类似摩托车帽的头盔递给王诚,“你把这个戴上,让自己保持轻松。我会让我的同事潜入你的梦境,你放心。”他的手按在王诚的肩膀上,“什么都会过去。”
王诚接过红色头盔,套入头中,套上去的时候是很宽的,而后头盔内部的电动装置启动,让头盔慢慢变紧,在头盔内有数千个微小仪器正在精密的收集着王诚的脑电波,配对矫正所有数据。
与此同时,罗开依博士给肆明明和圆十二发了信息,大概说明了情况,应该如何做,以及一些注意事项。
十分钟后,那头的两人回复,“OK。一切就绪。”
罗开依博士放下手机,看着面前的王诚,红色头盔内喷出一阵烟,而王诚在那阵烟之后,沉沉进入了梦境。
2
先是狰狞的怪兽,啤酒女郎,车,街道,城市,浴室,时钟,还有数字185630,各式不相连的画面统统一闪而过,非常快,就像是从黑洞中飞出的蝙蝠,暴力扩散。
王诚突然醒来。他睁开眼,大口地喘气呼吸,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漆漆的空地之中。而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的,穿着红色衣服,脸涂得白白的,幽幽问道:“你醒来了啊。”
王诚吓了一跳,朝后一缩,“你是谁,你别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是还在家里涂面膜,就接到罗开依博士的电话,衣服都没换,头发也没洗,匆匆就来到你的梦里了,抱歉,抱歉,我叫圆十二,是你的梦境构建师。”红衣女子解释道,而她正是圆十二。
“梦境,我是在梦境中?我真的到了梦中了?!”王诚问。
“对。这是你最浅的一个梦,换而言之,是非常容易出现的,也是你之前常常做的一个梦。”
王诚环顾四周,他置身在非常空旷的土地上,远处有一个铁轨,驶来一辆冒着烟囱的火车。
“你的父亲是一个列车员对吧?”圆十二问。
“对,半年才回来一次,小时候常常跑到山坡上,看着火车,我爸常告诉我,只要看到火车,就看到他。不过他是个骗子。”王诚在心中怨恨他的父亲,因为到他长大后才知道,其实他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列车员,只是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还有别的老婆孩子。
在他的身后躺着一个庞然大物,借着月光,那个东西的尾巴还在动——它是一只大象。
大象垂着眼睛,脸上都是黑黑红红的颜料,还有一些黄色的毛发,像是故意粘上去的,牙齿上有很多绿色腐烂的液体,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庞然大物,一个孤独的小丑。大象的全身都在冒着烟,从长长的鼻腔发出哀声,看样子是相当的痛苦。
“这些都是你记忆中的场景,当我到达你的梦里后,我发现了这只大象。你回忆回忆,是不是对它也有印象?”圆十二解释,“在我们生活的日常中,有很多画面你看到过一下,觉得好像没什么,但它其实已经深扎在你的脑海中,而后这无数的回忆碎片会组合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你会看见森林。”说着,远处出现了一片茫茫森林,“你会看见大象。”圆十二指着这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大象。
王诚想起在三岁,有一次去马戏团看大象,结果表演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失火了,然后大家都往大象身上喷水,乱七八糟的红色绿色的颜料都喷,火灭了,大象倒在地上,这一幕他在日后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但现在他在梦里,回忆非常之清晰,原来在童年看到的那一幕一直都在他的梦里。
而且这一幕,这个梦居然和在失忆之前袭击他的——有獠牙的,眼睛有毛的,发出像僵尸般叫声的不明物有“几分相似”。
“行吧!”王诚站起身,“我知道了,这很奇妙,不过我们大家的时间都不多,我要找回我前二十四小时的记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那就要用到梦中梦。”
“梦中梦?”
“对,就是在你梦里再制造一个梦。”
“什么?”他不敢相信。
“我简单先形容一下,你说你之前失忆了二十四个小时,其实失忆就是骗的一种方式,你的潜意识骗你不接受这段记忆,或者要让你忘记这段记忆。”
“这太可笑了,我怎么会骗我自己。”王诚说,“应该是那个印度人用了什么迷药。”
“这个也没问题啊,就算是印度人用了迷药把你迷晕,就算那个时候你看不到,但你的呼吸还有,嗅觉还在,听觉还在,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闻不在听,甚至朦朦胧胧眼皮抬了一下,这全部都不断反馈给你的大脑,就好像是你在昏迷中做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梦。”
“听起来像是这样,在梦里做了一个更深的,自己不知道的梦。”
“所以这就是梦中梦,而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入梦中梦。”
“那么我有多久时间?”
“通常我们是现实生活中4分钟,梦里就会有一个小时,而你一会儿要去的是梦中梦,梦里头的梦,脑子转得更快,时间继续叠加放大,大概会有个十二小时,但到你醒来才发现,哦,原来时间只过了4分钟。”
“行,直接开始吧。”王诚仍然是一知半解,他认为还是直接开始最为妥当。
“我们就从印度人开始,他长什么样?”
王诚口述,而后圆十二绘制出一个印度人的拼图,戴着头巾,络腮上全都是胡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是波斯猫的眼睛,皮肤较为黝黑,嘴上还涂了一些口红。
“就是他。”王诚看着那个印度人的拼图。
圆十二开始搜集数据,她快速地将在王诚脑电波中所有关于印度人的画面整理归类。圆十二用于进入梦境所佩戴的嫩黄色头盔就好像是一台超级电脑,帮助她飞快构建和搜寻梦境中的所有细节,加以处理。
过了三分钟后,圆十二轻松打了一个响指,“一切搞定!”
而后远处开来一辆摩托车,车很快就停在了王诚的身前,开车的是肆明明。
圆十二和王诚解释,“我将你梦中所有和印度人有关的画面全都打包融合在一个梦里,也就是你的新梦中梦,现在由我的同事肆明明带你去。”
肆明明空转了一下油门,轰隆一声,“来不及解释了,赶快上车。”
王诚坐上车,开得飞快,可以感受到有光影流动,他们穿过火车,路过高山、湖岸,摩托车载王诚去他的另一个梦里。
“这大概还要多久?”王诚问。
“十来分钟吧,听说你和我们boss关系不错。”
“我们当年是好兄弟,一起在网吧玩传奇,一起泡妞,一起混,还跟了一个老大,有天老大叫我们去砍人。”
“砍人?咦,你不是警察吗?”肆明明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四处强烈的震动了一下。
梦的主体人开始怀疑这梦的真实性。
“到了。”肆明明停下摩托车。
3
他们置身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中,在电梯旁有一个垃圾桶,忽然那个垃圾桶动了一下。而后从垃圾桶里伸出一只手,然后是脚,再来是一个脑袋,是那个印度人,他刚才正把自己缩在垃圾桶中。
“靠后,你靠后。注意安全!”王诚对肆明明说完想去拔枪,发现枪没了,对,枪一早就被偷了。
“别动!警察。”他对印度人说。
印度人咧嘴一笑,几近黝黑的脸和白色的牙齿形成强烈反差,就有如同是柴郡猫般的微笑(《爱丽丝环游仙境》中的角色),突然他钻进了电梯旁的一个蓝色的逃生门中。
王诚也追了出去。
这是大厦的后楼梯,从下往上看,楼梯是一圈一圈如圆环般环绕向上,有20层,那个印度人在往上跑,王诚跟着追。
在这追逐的过程中,王诚在楼道内看到更多诡异的画面。
就好比每一楼的缩写不是3F、4F、5F,而是2003、2004、2005。(年代)
有两个小女孩在楼道上跳皮筋,有人坐在凉椅上扇扇子,从门的后头可以闻到酸菜缸的味道,听到上海口音的女人在很大声的说话。
在上10楼的时候,发现一个老头的遗照摆放在门边,旁边还有蜡烛和贡品;
在上15楼的时候,地上有一摊湿湿的水迹,还有一个破碎的灯泡和毛巾;
在上18楼的时候,看到一只断了头的狗。
同时一些回忆碎片在他的脑中反射交织,在10年前好像死过一个老头;在15年前有次他用毛巾去扑打灯泡上的飞蛾时候,灯泡爆炸,玻璃扎得他后背有一道很小的疤痕;在18年前他看过一个新闻,说是狗被拴着绳子卡在电梯口结果头断了。
王诚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现实中忘记了的事,一件小事,在梦中却不能忘记,并且还构筑了一栋坚不可摧的大楼。
恍惚之中他来到楼顶,进了天台,印度人爬上了一个天台顶水箱房,王诚也爬了上去。
水箱房顶只有三米乘三米,印度人无路可逃。
“站住!我的枪呢?我的枪呢?!”王诚大叫。
那个印度人显得很惊恐,嘴里头说着印度语,一长串一长串的,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被冤枉了,他的口袋里有一个黑色的物品,是一把枪。
“枪,我的枪!”
印度人把枪拿在手上,依然在胡乱说着话,这些话王诚听不懂,而且印度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举起了手枪。
王诚扑了上去,二人扭打在一起,印度人钻进了水箱,水箱的入口很小,王诚也跳了进去。只听“噗通”一声,他沉入了水中,在水中他找到了印度人,两个人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此时是夜晚,从水箱顶的入口透射进月光。
王诚可以感觉到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鼻子里呛进水,一切都好像是在真实场景中发生那般,在水中他突然看到在墙壁上有亮亮的数字写着“185630”。
又是这串数字,“185630”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这个数字会在他的脑海中长久挥之不去。
印度人用脚踹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更加死死地掐住印度人的脖子。
死死地,死死地。直至他掐死了那个印度人。
印度人死了。
王诚在水中快速地找到手枪,抓在手里后才发现那是一把仿真玩具枪,这不是他的手枪,他再看那个印度人,好像.....好像.....他不确定,从印度人的口袋里飘出一张照片,是印度人和个小男孩的照片,外貌上看感觉二人是父子,他只是买了这把玩具枪送给他儿子,还有,印度人的衣服上写着南阳饭店的名字。
南阳饭店?
难道他只是个厨师?我认错人了?我....我杀人了。
王诚意识到,他可能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此时天空闪过一道闪电,之后迎来暴风骤雨。
——
现实世界中。
罗开依博士起身拉开窗帘,外头忽然下着很大的雨,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条新闻,“天台水箱发现一具尸体,死者被证实是南阳饭店印度籍员工,死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罗开依博士又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王诚,此刻,他正佩戴着红色头盔,沉沉陷入他的梦中。
在他驼色的外套,衬衣,牛仔裤上头都有一些红色的斑点。
——
梦境,闪电再一次的划破长夜。
王诚从水箱里爬出来,他杀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杀人了,这个梦境是反映他现实的。
他看过一本心理书,书上说有一种病叫做“解离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或者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以后,失望至绝望之尽,脑中的潜意识会选择保护主体,而将那段时间发生的记忆全部抹去,让主体人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就是所谓的“二十四小时失忆”。
王诚意识到——他是真的杀人了!
4
此刻的暴风雨打在他的身上更加凶猛,他站在天台边缘,边缘有一根绳子垂下,他“非常之熟练”地绑上绳子,从天台往下爬,一层又一层,18楼、17楼。
往下爬的时候他看到每一层的窗户,透过窗户看里面的人和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人生的剧情正在上演。
出生的小孩睁大眼睛,大笑大哭不停。
学会走路学会倒立,学会打架。
第一次抽烟,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犯错。
其实这栋20层的大楼住着他头20年的人生,每一层代表一年中的记忆,记录他的青春,正在倒带人生。
他的童年是有阴影的,从不肯回家的父亲,在他五岁时母亲就改嫁,把他留在老家,和外公外婆住,外公外婆每天都要干活也没怎么理他,念书到初中就读不下去了,坐火车去了大城市,在桑拿做过服务生,在饭馆洗过盘子,对了,他还做过“空调安装工”,所以他可以这么灵巧的爬绳子。
再以后呢,他出来混,卖过盗版vcd,给酒吧看过场子,打过人。在也是同此时一样的一个暴风骤雨夜,他一个人带着一把枪去一个地下赌场抢劫。把袋子放在赌桌上,拿着一把“手枪”顶在一个中年胖子的身上。
当看到且回忆到这一幕的时候,世界“轰”的如同地震般晃动起来,王诚手里抓着的绳子忽然断了,因为就在此刻王诚忽然意识到越来越怀疑的一幕——我明明是个警察,可我是怎么当上警察的?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天空就像是裂开了一个黑洞,雨夹杂着冰雹从洞里落下,砸在他身上,狼狈且疼痛不堪。
王诚开始跑,或者来说这更像是逃,这是一座空城,属于他世界的空城。
他再一次怀疑这个梦境和人生。他现在不知道要干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至在晃动厉害的梦境世界中传来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声,叫着“王诚,王诚”。
一遍遍地呼叫着他。
王诚胸口那个“菁”的纹身开始灼烧,烧得很痛,他在黑暗之中暴雨之中寻找这个女声,声音来自一个街角,在街角站着一个女孩。
5
他冲过街,来到那个女孩身前,女孩穿着一身绿白相间的啤酒促销的工作服,脸上化了很浓的妆,但看起来稚气未脱,长得水灵,她看到王诚很激动地说:“王诚,我找到你了。”
“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
“我是李菁菁。”
“菁菁?”王诚想到了他胸口那个“菁”字的纹身,双手抓着李菁菁的胳膊用力摇晃,“是不是你把‘菁’字纹在我胸口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枪呢?我的枪呢?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印度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弄疼我了。”李菁菁哭了起来。
“那你在这干嘛?”
“我在等你,等你回家。”
“家?对,你不记得了吗,是我们的家。”
整个梦境摇晃更加厉害,整个城市的楼房开始倾塌,一些砖头石块玻璃从天空坠下。
“快跑!”李菁菁说。
他们一路不停息,脚下飞快,四处天昏地暗,李菁菁突然跌倒了,王诚背起她,走过暴风骤雨就像是度过人生多灾之境。
不知不觉他们出了城,到了森林,踩过又带起落叶满地,路过湖泊、山坡。森林的翠鸟在暗,而飞舞的萤火虫亮光是明。
时日如飞,他们登上高山,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李菁菁拉王诚钻了进去,山洞顶端的钟乳石正将涓涓意念汇聚成滴,落在地面上的水坑,泛起涟漪。
“这是哪?”
火光一亮,李菁菁点燃一支香烟,露出似幻似真的脸,“这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在这里住过吗?”
“当然啦,你看看。”
山洞不大,大约三十来平方,有床,有吉他,墙上挂着四大天王的海报,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家,一个“出租房”。
“你不记得啦,我们在这里住了好久好久呢。”李菁菁又说,“你也喜欢了我好久,怎么了,统统都忘了,想不认账?”
王诚看着李菁菁,觉得这个女孩很熟悉,可是关于她的所知好像特别少。“我......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是纹在我胸口上的。”
漫漫长夜之中,他们坐在山洞中谈论起来,李菁菁告诉他,王诚,你不记得啦,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当时我是卖啤酒的,有天有个客人欺负我了,你帮了我,我觉得你救我的样子真的是帅呆了,就好像是《古惑仔》里的陈浩南,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你。
跟了你之后,我们就一块住了,我们都是大夜晚的上班,你做服务生,我卖啤酒,到了清晨才回家,回家你会烧一壶热水,加点冷水帮我洗头,洗完头我们会去吃早餐,吃完早餐吃一罐凤梨罐头,然后回来倒头睡下,我睡觉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要捏着你的耳朵,因为我觉得这是驾驭你最好的方式。
说完,李菁菁伸出手捏着王诚的耳朵。
他渐渐开始有印象,好像在回忆之中,画面之中确实发生了这些事,同时他还想到了另外的事,在圣诞节他们路过匡威鞋店的橱窗前的时候,在橱窗中他看见自己的脸应该是十八九岁的。还有,他们沟通的方式是传呼,用数字520、530之类,为什么会有传呼?
就好像是时光倒流了二十多年,在王诚认识李菁菁的时候应该是十七八岁,而不是现在的四十岁,他再次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了如此混乱的记忆?
还有,他一遍遍地想找那把枪,为什么要找那把枪?
忽然,在山洞的角落之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枪。”他冲了过去,是他苦苦找的手枪。
李菁菁拦在他的身前,“王诚,你不要找那把枪好吗?!”
“你别拦着我。这把枪对我很重要。”他跨过李菁菁,抓起了手枪,亮亮的,而后插在腰间,插不进去,他这才发现其实他腰间的根本不是什么牛皮枪套,竟然是一个装修工人常备的工具套。
“你别去。”李菁菁从后头抱着王诚。“我很担心,我真的不要钱,我只要你安安全全的就好,你别去好不好,别丢下我好不好。”
就在此时,梦境撑不住了,即将崩塌。
这是因为梦的主体人的潜意识中认为再回忆下去,就会有巨大的伤害。
当我们遇到无法面对的事情时,我们每个人的大脑,在潜意识中,在本能之中都会保护我们不受伤害,有时选择逃避,就好像是在梦中常常会梦见山洞,是代表一种与世隔绝的逃避。更激烈的就是突然失忆,突然地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
“王诚,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带着那把枪去打劫?不要离开我。”
打劫?!
梦境崩塌了。
地面裂开,王诚坠入无限深渊之中,那些所有与李菁菁有关的画面开始回闪,他们爱过的画面,之后变得黑暗,黑暗中他举着枪,好像朝个胖子开了一枪,然后就是铁栏杆,到了监狱,接着他看到黑暗中冒出时间之轮,时间旋转,一年年过去。
他的双手上有了凸起的血管,他不在年轻。
他就这样昏了过去,等王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墙上的时钟才过去了4分钟。他脱下了头盔,像是做了一场超长的梦,梦到他怀疑人生,而后罗开依博士站在他的面前。
6
“醒了?”
“嗯。”
“欢迎回到现实,放轻松,再来一杯啤酒吧?”罗开依博士问。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你叫王诚,40岁,你不是什么警察,你是一个装修工人。”
“装修工人?”
“对,我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不过那是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有一天,你带着一把枪去打劫一个地下赌场,意外打死了一个人,之后你被判了无期徒刑,表现好改成有期二十年,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才放出来。然后我们是在三天前见的面,在路上碰见的,我当时把我的名片留给你了,王诚,你都记起来了吗?”
“怎么会是这样?!”他的脑袋昏昏欲裂。
“你在逃避,你是突然患上了‘解离型歇斯底里综合症’,在失忆前你应该是正在需要什么帮助,却四处碰壁,感觉孤独、无助和绝望,绝望到你不想面对你这四十年全部的前半生,在某一刻你意识到你的前半生就是痛苦的根源,所以你潜意识里爆发并且打乱了所有记忆。”
“所有的记忆。”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对。人的大脑是很强大的,会保护你,把所有细微的碎片统统串联,让你忽然昏倒,而后醒来后,接受一个全新版本的意识,在意识里你觉得自己是个警察,正在找一把丢失的枪.....”
听着罗开依博士的解释说明,王诚终于回忆起了大部分的事情——
三岁时候在马戏团看过一只垂死的大象。
六岁的夏夜,很想见爸爸,于是在铁路旁等了一整夜的火车。
十四岁开始做过服务生,空调装修师,被绳子吊在大楼上,让他觉得恐惧又孤立无援,他需要安全感。
十六岁开始混社会,跟了几个老大,十八岁那年爱上了李菁菁,并且在胸口纹了她名字的纹身。
李菁菁一直陪着王诚,王诚也爱着李菁菁。他意识到想给两个人一个将来,有可能的将来,于是二十岁带着一把手枪去打劫赌场,结果杀了人,还被关进监狱,他在牢里的编号就是185630。
二十五岁那年,李菁菁最后一次到监狱探他,对他说,“王诚,我等不下去了,我要嫁人了。”
那天晚上他在监狱大哭大闹,在淋浴区和人打架,被人按在水池里到差点窒息,之后关在密室面壁,所以他特别怕水,特别怕黑暗的环境。
在三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破例让他出去一天参加父亲葬礼,灵台上就供着父亲的“黑白照片”。
再说一个多月前他终于刑满释放,可是他已经四十岁了,没有亲人和爱人,他已经脱离了社会整整二十年,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找了一份装修的工作,不敢和人说他的过去,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不知道怎么和人接触,和社会接触,像是患上了社交恐惧症。
而后有一天,就是昨天,突然的。在装修的时候,房子的主人进屋了,是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非常凶地把王诚骂了一通,“你这装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和你说,我要你赔钱!赔钱!”。
在男人身旁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的正是李菁菁,她扎了一个马尾,脸上没有化妆,皮肤已经无光泽且暗黄,穿着一件枣色的优衣库羽绒衣和牛仔裤,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俨然是中年家庭妇女的模样,她应该是这个男人的老婆。
王诚看着李菁菁,李菁菁把头低下,不想和王诚相认。
那一刻王诚觉得全世界他最后剩下一点寄托的那个人,那个他爱着的女人,留在回忆中十七八岁且美好回忆的女孩李菁菁,也陌生了,也离开了他。
男屋主就这样一直骂一直骂,王诚就低着头任由他骂,每一句都像是刀子往他心里去了,墙刷上的红油漆把身上弄得“血迹斑斑”。男屋主还动手打他,他也没还手,长期的监狱生活让他学会了服从和隐忍,他自卑且情绪低落,觉得人生无望,在这么活下去也是徒劳,人生真的只是一场徒劳吗?
在那个男屋主骂过他离去之后,全世界安静下来。王诚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阳台,他打算从这楼上跳下去结束此生。
也就在这一刻,可能是房间里的油漆味或者是潜意识里的作用,他就感觉后脑被敲了一下,就好像有人敲了他一下,他晕了过去。
足足昏迷了二十四个小时,用这段时间他的大脑为他组织了一个新的可以说服自己的故事,新的人生版本,他是一个警察。
——
此刻,王诚终于记起来大部分的事情,他满脸都是眼泪,对罗开依博士说,“我是王诚,我醒过来了,真的好没劲,人生真的好没劲。”
“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将来。”罗开依博士将手按在王诚的肩膀上,“你还活着,就要好好活着,我会帮你治疗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
王诚又想起一件事,“在梦里我好像杀了一个印度人。”
“印度人?”
“对,我是不是真的杀了他,就是在我昏迷的二十四小时里,会不会是内心分裂出另一个我,去杀了他?”王诚再一次拍着头,“完了,一定是那样,要不然印度人的记忆不会这么清晰,我一定是杀了他!一定是杀了他,我又要去坐牢了,这次是死刑。我没救了!我的人生没希望了。”
他再一次接近崩溃。
“我想应该没有那么糟糕。”罗开依博士说,“你只不过是憎恨那个骂你的屋主,那个黑黑胖胖的男人,你觉得他抢了你的女人,你还要帮他装修房子,你恨他,而刚好不久前你也看到了那则印度男子藏尸水箱的新闻,所以在心里你把这两件人串联了。”
此时电视里继续播放着新闻,“水箱藏尸案有了最新进展,警方证实,死去的印度籍男子生前有服用毒品,属于神志不清跌落水箱,是个意外。”
“你看,没事了吧。”罗开依博士对王诚笑了笑。
“没事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这二十四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他没有意外昏迷,可能他已经从阳台跳下去自杀死了。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也还好那是一场梦。
7
王诚在家大睡了三天。之后出去买了新的衣服和裤子,理了一个新发型,让自己看上去清爽干净。买了一个新的彩屏手机,装了一些APP,看新闻,看视频,开始学习接触新的事物和词汇,和过去的几个朋友联络上,去吃了好吃的东西,还去看电影,王诚决定重新接受并且面对这个他脱轨二十年的社会。
黄昏之时,他回到之前装修的屋子,在房子里敲敲打打。
“王诚。”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个声音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忘记,是李菁菁。
“你.....你怎么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或者说是手足无措,心里砰砰跳。
“你在这里干嘛?”
“工作啊,你老公不是说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吗,那我就改到他满意为止,你放心,不用钱的,我会做好的。”
“谁和你说他是我老公的?”李菁菁笑了一下。她的手里提着一篮子的菜和鱼肉,“我.....我是他家的保姆。”
“保姆?”
“对。”
之后他们二人坐在这个半毛坯的房子中,坐在一块锯了一半的木桌板上,并排坐着,看着窗外的夕阳。
他们时不时会转头看着对方,李菁菁老了一些,眼角有了一些皱纹,而且胖了,或者他们都老了一些,脸上都有了岁月之风霜,但至少此时此刻李菁菁和王诚还能在一起,人生美妙且奇妙。
王诚用力搓着手,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其实他想知道的是,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过得幸福了吗?不过老半天还是红着脸挤出了那一句,“你最近好吗?”
李菁菁冲王诚莞尔一笑,而后缓缓将头靠在王诚的肩膀上,如是这般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地看夕阳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