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4分钟:致命决定

黄娴坐在医院外头抽了一整晚的烟,而后回到重症病房,套上无菌无尘的防护衣,进入病房见到了自己的丈夫李永明。

丈夫几个月前被检查出了白血病,才42岁,幸运的是找到了合适配对的骨髓。丈夫现在的身体经过了几次电疗化疗,按照医生的说法是把体内清除出足够位置来接纳新的“骨髓干细胞”。

而今天黄娴就是要去远在3000公里外的福州,去取捐赠者提供的“骨髓干细胞”。

“好点了吗?”黄娴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丈夫的面庞。

丈夫迷迷糊糊的,身体还有点发烧,他呜呜地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会没事的。过了今天,你就会没事的。”

说完之后,黄娴出了病房,病房外头记者已经来了,一个记者一个摄影师会全程跟着黄娴去福州。一路上还会提问和拍照。

黄娴其实是很讨厌记者的,不过丈夫的手术需要钱,如果上了电视,社会各界的捐助应该能凑齐手术费。他们的儿子需要爸爸。同时就这么全程拍着,无论是飞机还是到对方医院那边,都会亮绿灯。

人生真的像是一场正在进行的直播电影呐。黄娴本想继续抽烟,可是面对摄像头,又把烟盒放回了口袋里。

开始吧!

1

二十三岁的徐湛一躺在病房里,他的手上插着几条管子,管子连接到旁边一台看起来很是高级的机器上。

徐湛一就是骨髓的捐献者,他看起来有点紧张。

“不要怕,一会儿你的血会被抽到这台机器里,提取出造血干细胞来,干细胞的提取到达百分之百的时候,上头会显示。”护士指了指仪器上的数字,“到了百分之百,就完成了。整个过程几十分钟吧,很快就过去了,也不太疼。”

随着科技进步,在现在是可以通过提取“造血干细胞”而替代“骨髓采集”的,这一种形式会减少捐赠者的疼痛。

“那我开始了。”护士说。

徐湛一点了点头。

护士按下了开始键,徐湛一手臂上的血被抽入了机器中,然而大概在二十多分钟之后,好像是出了什么意外,徐湛一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流失得很快。

在机器里本来连接有两条管子,一条是生理盐水或者什么药剂的白色管子,一条是抽他血的红色管子,现在两条管子都变成了“红色”,出现了逆流,他的血在两条管子里流动。

“发生了什么事?”徐湛一全程是清醒着的。

“没什么!你躺好,不要乱动,不要看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护士说完就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摆弄了一下机器,按了重启键。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徐湛一叫道。

“真没事。很快就好了。”医生答。

徐湛一注意到医生眼中不寻常的反应,他想,这一定有什么事,这一定有什么事!不行!徐湛一把身上的管子一拔,忽然大叫道:“我不抽了!不抽了!”

“你干嘛!不行的这样!”

医生和护士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赶紧在电脑仪器上按了几个键,做出补救,电脑仪器上显示着一个“完成百分之七十”的数据。也就是说,这次采集到的“造血干细胞”量只有完成了百分之七十。

这种手术是很麻烦的,需要提前一天在身体里打一种针,然后才能抽“造血干细胞”。

关键是对方那边——也就是得白血病的李永明已经在病房里等着取回这“造血干细胞”了,他已经做了放疗化疗,全身没有一点抵抗力,不能停!

今天就要把着“造血干细胞”给输上,不输他可能就会死了。

必须在24小时之内完成手术。而眼下捐献者徐湛一反悔了,他坚决不同意捐献。

医院的刘院长找到了罗开依博士,把情况和他说明之后,提出了他们的请求,“能不能够进入徐湛一的梦里,改变他的决定?”

罗开依博士拒绝,“捐献与不捐献这本身就是人的自愿,徐湛一是有权利不捐的。”

“我知道,但这不是关乎到一条人命吗?!继续捐献对徐湛一的生命是没有什么风险的,我们如果强制他这么做,他就是救了一条人命,救远在3000公里外的李永明的命。我问你,有什么比一条命更重要的呢?”

“这个徐湛一为什么好端端抽到一半会突然改变决定呢?”罗开依博士问。

“他……他,他太年轻了。”刘院长回答得含糊其辞。

而这时坐在一旁的心理咨询科孙主任想了想,替院长答道:“哦,可能刘院长太忙了,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才有和徐湛一聊过,徐湛一是接到他妈妈的一通电话之后,坚决不捐献了。他妈妈应该是怕他有什么危险之类的。”孙主任笑了笑,“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妈宝男。”

“在刚刚提取徐湛一造血干细胞的手术中有遇到什么问题吗?”罗开依博士又问。

“没有什么问题。”孙主任一句带过,“倒是徐湛一这个人有问题。”

他推过了手中一份“写完不久”的心理病例报告,“其实在徐湛一同意捐献签字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很反复,问了很多问题。比如手术机器会不会干净,他有没有可能得什么传染病,手术会不会有风险,他会不会接触到别人输过的血之类的。

而我判断,这个徐湛一应该是患有多重复杂且比较轻微的心理病,例如他有点洁癖,有点恋母倾向,没有足够的决定能力,当然这是现在很多青年人的通病了。这些加上他的年轻,导致他突然反悔。”

孙主任无奈地耸耸肩,“如果要给他心理治疗,至少要几个月,而我们现在只有不到24小时。”

“博士!”刘院长也凑上前恳求道:“徐湛一并不清楚这个决定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如果不捐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因为这是一条人命,还有社会舆论这块,媒体会大肆报道抹黑他甚至人肉他。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拯救徐湛一这个孩子。他现在打了镇定剂就躺在病房里休息,时间不多了!他随时都会醒来,我希望你能够在他没醒来之前,去他的梦里,改变他的决定!”

2

几十公里外,白色的岩石上头有一部黑色的手机,手机里头正在播放着实时热点新闻。

今天最热的新闻莫过于徐湛一是否捐献他的骨髓了,记者们已经把医院外头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摄像头都聚焦在黄娴的脸上。

黄娴用手捂着脸,这样的场合应该说几句哀求的话或者流眼泪才对。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

感情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她和李永明都来自一个村,家里介绍的,很早就结婚生子,之后到城市打工,在婚后第七年她就已经不爱李永明了,不过为了儿子,硬是撑到了今年,第十九年——儿子刚刚熬过了高考。

黄娴抬起头,戴着鸭舌帽的阿强躲在远处看向这里,阿强在暗中默默陪着黄娴。阿强是她的男朋友,他们已经在一起一段时间了,本打算公开的,黄娴是铁了心要和李永明离婚的,她才四十岁,还可以有她的人生与爱情。但正欲说之际李永明却被检查出白血病。

这个时候走,儿子接受不了,亲戚接受不了,别人的口水足够把她淹死了。

人生有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不是为自己而活呢?想到这里,黄娴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所有的镜头对准了她。特写,灯光,菲林。

——

与此同时,院长办公室内,刘院长正坐在房间里一支一支地抽烟,吸烟有害健康,可是全世界有多少医生也是抽烟的?

“为什么要放这么多记者进来?”刘院长问孙主任。

“人越多,对我们越有利。”

孙主任明白,这个时候只有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那个不肯捐献的徐湛一,才能转换医院的责任——刚才的提取造血干细胞手术……是失败的!是一次医疗事故,机器出了问题,所以徐湛一才会看到他身体的血逆流在机器里。

“这机器到底有没问题?!一会儿要是徐湛一同意了再捐献,能不能成功?!”刘院长重重吸了口烟,掐了。

他心想这都是什么破事。当初他免费接了这个手术,本意是想着那个徐湛一是做好事的,他也能为医院宣传上上报纸。现在倒是真的好了!要是媒体都把关注点转到手术的机器怎么会突然故障,抽血怎么会抽一半就停了这件事上来——他这院长就别想干了!

“一定会成功的。”孙主任说。

其实他很明白,刚才的意外是机器的问题。这个机器是医院正规渠道买来的,手续清清楚楚。就是机器的问题。但这叫有口难辩,所有人不会相信医院的解释,机器的问题就是医院的问题。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的问题推到徐湛一的身上,塑造成是徐湛一“人品的问题”。

保住医院的名声,保住那份架设在医院与病人心中的信任。

“院长,你放心。”孙主任从烟盒抽出香烟,放在刘院长的嘴上,替他点上火。

——

视频中一个记者握着话筒,传来这样的声音:

“只剩下12小时了,如果12小时后李永明再不做手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还是没有和徐湛一联系上,我们会继续在医院为您带来最新报道。”

新闻结束。

肆明明关了手机,他和圆十二坐在白色的岩石上,岩石有四五米高,下头是湛蓝的湖水。

圆十二对肆明明说:“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火车的前方有两条岔路,一条是正常行驶的铁路,一辆客车翻在铁轨上,车里有四五十个人。而另一条是正在修建的铁轨,铁轨上有一个正在玩耍的女孩。

火车知道了前方的情况,它已经来不及刹车了,必须选择一条铁路开过去才行,但如果火车沿着正常路线行驶,就会撞死四五十个人,有可能还会引起火车自身的撞毁。但是如果火车去了那条正在修建的铁轨上,只会撞死一个人,就是那个在玩耍的女孩。”

“小女孩是没有错的。她在一条修建的铁轨上,一条根本就不应该有火车通行的铁轨上。”肆明明听完后答。

“但火车最后却选择了她。”

“把伤害降到最低,不论对错。”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去盗这个梦,要改变徐湛一的决定呢?”圆十二满面困惑。

“如果能捐赠骨髓的是你,你会捐完吗?”

“我会啊。”圆十二不假思索地答道。之后她想了想,平缓心情,“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她套上盗梦头盔,“既然做了,就去改变徐湛一吧。”说完后,她“噗通”跳入湖中。

肆明明点开手机,播放着《一步之遥》的乐曲,套上他的盗梦头盔,平躺在白色岩石上,看着头顶的蓝天与阳光,闭上眼。

——

在几十公里外的医院病房内,罗开依博士为正在睡梦中的徐湛一套上盗梦头盔。

同时同刻,肆明明和圆十二一同进入了徐湛一的梦境。

3

等肆明明睁开眼以后发现他置身在一个非常诡异的梦境中。

他的面前有四个水泥房间,每个房间前有一扇长方形的窗户。

透过窗户,肆明明看见第一个房间里有一个戴着麻袋头套的人坐在一张看起来很大的有扶手的铁椅子上,他的手脚都被皮绳绑着,头上还有一个像锅盖一样的头盔,从头盔里正在滴下水。

这张铁椅连接着一个机器,机器上有一个红色按钮,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按下了红色按钮。

随后产生了电流,电流通过椅子和头盔与坐在椅子上的人接触,他的身体与铁触碰发出“呲呲”声,全身抽搐,三十几秒后那人头一歪,一动不动了,身上冒着烟。

这是一个执行电击死刑的囚室。

之后肆明明走到第二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手术台一样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男的,他的身上同样被七八条皮带缠着,让他动弹不得。

又是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拿着一支很大的针,针管里有恶心的绿色液体。他缓缓走向躺在床上男子,男子右手臂上的血管凸起,那针就硬生生地从血管里插了进去,把满满一管子的绿色液体注射入体内。

这是一个执行毒药注射的死刑囚室。

第三个房间里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扎成圆环形的麻绳。有两个高大的黑人正把一个囚犯架起来,把囚犯的头套进麻绳里,这是一个执行绞刑的囚室。

等囚犯的头套进去后,两个高大的黑人松了手,他们靠着墙,夸张地拍手,囚犯的脚在空中死命地踹着,裸露的脚掌因为用力而绷得直直的,两个黑人露出白白的牙齿哈哈大笑。

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来自第四个房间。

房间里头的囚犯已经死了,全身都是血,有一个金色长头发的,脸涂得白白红红的小丑拿着枪继续在那个囚犯的身上“砰砰砰”地开着。开完枪之后,小丑踢了踢囚犯的脚,从小丑夸张的灯笼裤口袋里掉出了几张扑克牌。

这四个房间就是构架在徐湛一心中的恐怖梦境。

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调到监狱上班,一个月回来两次。

徐湛一对于监狱的印象相当模糊,父亲也从不透露工作的事情。

暑假徐湛一独自在家里看了大量电视,有次他看到了《探索频道》播放的关于国外死刑犯的纪录片,执行死刑的地点都是从监狱开始,所以徐湛一将死刑与监狱等同在了一起。

黑人是来自一本漫画书。小丑是来自《蝙蝠侠与小丑》这部电影。同时在那年有一次发烧需要打针,那一针特别疼,对于医生的恐惧感从那时候起在徐湛一心中加深。他将医生等同于行刑人。

大量各式各样的信息刺激他的大脑,揉捏,混杂,扭曲,创造出这个梦,让徐湛一从六岁开始就反复做这个噩梦。

——

肆明明把身子压低,从这片水泥房旁走了过去,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足球场。在足球场中一共站着24个徐湛一,这24个人都是他的分身。

每个徐湛一的状态是不同的,有个徐湛一坐在饭桌上吃饭,有个徐湛一在上洗手间,有个徐湛一在写作业。在每一个徐湛一的脚上都有一个铁镣铐,每个镣铐连接着一个特别大特别沉的圆形时钟。

每个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固定不动的。6:30,8:30,21:00……

徐湛一是一个非常有规律的人,每天6:30他一定会睁开眼,3分钟洗漱,3分钟上卫生间,之后吃早餐,时间一刻都不能更改拖延。

这是拜他父亲的影响所赐,父亲是一个相当有时间观念的人,同时大男子主义。从徐湛一念初中开始父亲就为他制定了这样一个标准时间。由母亲监督徐湛一执行。

晚上6:30吃完饭去跑步半小时——此时的足球场上有一个以固定步伐跑步的“他”。

晚上8点会有半小时看电视时间。晚上9点准时洗澡。

洗澡的每个环节要按僵化步骤进行,他会先用花洒冲洗身体一分钟,而后拿肥皂洗左手臂,右腿右脚,再洗左腿左脚。这是他逐渐形成的特有仪式感,每次沐浴都要按照这个仪式完成。如果哪个环节出了错,甚至顺序打乱,他就会感觉焦躁和不安。

眼前在足球场上的24个徐湛一,就像是24个小时,每时每刻执行时间命令的分身。

围绕足球场的是一个环形跑道,徐湛一的生活像是困在这个走不出的足球场,周而复始地画圈。

4

圆十二是从另一面进入徐湛一的梦境世界。

她来到一个天台上,是夜晚,天台上有一些晒衣服的衣架,晒着一些湿漉漉的衣服,旁边有个炉火,炉火里木炭煮着中药。有一张看起来有年代的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头发白白的老头。老头手中抓着一堆黑色和白色的氢气球。

天空下着雨,雨里面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这个老头正是徐湛一的一个亲戚,是一个老中医。

徐湛一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在六岁时曾因为不明不白的发烧住院两个月,后来虽然痊愈,但是徐湛一的母亲却认为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特别注意他的健康,刚好家里有个亲戚是中医,所以经常给他喝中药。

上学后,母亲天天为徐湛一准备便当带去学校,不准他在校外乱吃东西,告诉他“外头的东西都很脏,有什么什么传染病”。

但凡徐湛一有一点不舒服,母亲就在网上查资料,“完了,你可能得了XX病!”“不对,也有可能是XX病!”“明天再不好就去医院!”

每次的一惊一乍,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徐湛一。而后到了徐湛17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班里几个同学带他去了一间按摩店,按摩女郎碰了他的全身,回来之后徐湛一发现自己浑身都很不舒服,出现了很多红疹子。虽然那些疹子很快就消失了,可莫名而来的恐惧、害怕很快占领了他的全身。

徐湛一躲在天台,翻来覆去地在手机里查证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什么病,每个疑虑就像是一个“黑白气球”,让他困惑,让他压抑沮丧。

无数交织的过去终于在二十三岁的今年形成了他非常复杂的性格。

长期以来他听命于父亲,父亲让他上什么大学给他介绍了什么工作,包括捐赠骨髓的事也是因为父亲的那句“这件事很有意义,在工作上可能会加分”,他才去做的。

而母亲对于他身体的过分关心,在他捐到一半的时候电话打进来,说了句:“别捐了!那机器不干净,会得病。”

他在潜意识里想反抗他的父亲,同时母亲的话就像是这个决定的催发剂,他本能地认为——机器真的不干净!

每一个决定,一定事出有因。所以在当时徐湛一情绪激动地拔掉了管子,态度坚决地不捐了。

5

当肆明明和圆十二穿越了这两重梦境之后,他们都同样路过了一个广场,广场的正中央是一个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就是徐湛一内心世界的最深梦境。

此时依旧是黑夜,天空之中依旧在下雨。

在肆明明和圆十二的手上都有一个信号弹,这是用来篡改徐湛一决定的信号弹——他们只要潜入这个博物馆,见到徐湛一后,点燃手中的信号弹,两枚信号弹各自发出红色和蓝色的烟雾,烟雾升起后,就会形成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会让徐湛一跟随指引,同意“继续捐赠造血干细胞”。这个决定一旦形成,无论如何后悔,都不可更改。

“准备好了吗?”圆十二问肆明明。

肆明明点了点,二人踩过脚下的十八级阶梯,一同进入了代表徐湛一内心深处的博物馆。

推开大门,这是一座相当宏大的博物馆,中间是一条走道,铺着黑色地毯,在走道的两侧分别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些人就好像是标本一样被装在一个又一个玻璃柜里,一动不动。人的穿着和站姿各异,有穿着性感暴露服饰的按摩女郎,有满手臂都是纹身打了鼻环的吸烟青年,还有正在注射针头的吸毒者。

这两排大约站着几百个人,开始他们都有固定的特点,例如按摩女,纹身男,吸毒者。

可越走下去他们看到的人越来越普通,有的就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只是脖子上有一块血肉色胎记罢了。或者是一个握着拳头,正在咳嗽的白领,甚至是一个脸上贴了创可贴的修路工人。

正是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却全都被徐湛一锁在了玻璃柜里,就好像他的内心要与“这些人”完全隔离。

“不太对劲。”圆十二说。

“看来徐湛一是患有很严重的心理病。像是……虐病性精神官能症。”肆明明说。

“虐病性精神官能症”指的是患者过分关注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身体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怀疑自己有病。

他们会不断在网上查资料,看图片,凡是与自己身体有一点相关的病症,他们都以为自己肯定是得上了某某病!

患者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焦虑、煎熬,就算到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千百次地告诉他:“你没病!没病!”可患者仍然会觉得自己有病,“是潜伏期”“还没发作出来”“这家医院不专业”,患者会这么想,而后继续检查,继续焦虑,继续煎熬。

徐湛一之所以拥有“虐病性精神官能症”的症状是来自三个原因:

第一,他严厉的父亲,父亲的严厉让他有什么事都不敢和家里说。

第二,凡事多疑且过分呵护的母亲,从小母亲就对徐湛一的身体过度关心,总是担心他得了什么什么病。

第三,17岁去过按摩店,回来全身长了红点,其实那就是很普通的皮肤病,不过他不敢和家里说,自己在网上查资料,越看心越慌,越看越崩溃,越看越觉得自己有病。

所有原因在那一刻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了心理病。

此后每当徐湛一身体上出现不适,或者在地铁里被某个纹身男的手臂碰了擦了,他就会想,这个人会不会吸毒,会不会有病?上班时候同事咳嗽了一下,他就会想这个人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和网上看到的很像,会不会传染给我?!

他反复猜想,过度怀疑,最终形成了严重的“虐病性精神官能症”。

他看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可能有病,将他们列为“危险标本”,住在他心里的博物馆,让整个天空下着“消毒药水”的雨,觉得整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病。

——

就在此时整个地面开始晃动,梦境中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啊!救命啊!”前面有一扇蓝色的门,从门内传来求救声,

肆明明和圆十二快步通过大厅,拉开了金色的门把手。

里头是一间六十平米,层高五米的水泥房。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铁链,铁链连着一个看起来巨大的“鸟笼”,它也是个囚笼。囚笼被悬挂在半空中,而困在笼中的人正是徐湛一。

地上到处是血,血像是有了“灵魂”和“魔咒”。如同漩涡转动,从地面刮起,形成了“血龙卷”,血龙卷开始扩大,上升。

“这是什么血啊!”“会不会有病啊!”“会不会传染给我啊!”

“死了!这次死定了。”

徐湛一抓着笼子的栏杆,哀号道:“不要过来!不要涌上来!不要碰我!”

地上的“血龙卷”逐渐升高,就快要碰到笼子了,“我死定了!”徐湛一绝望地闭上眼。

时间不多了。

圆十二正欲点燃手中的信号弹。

“不行!”肆明明伸手阻止。

“怎么了?”

“我们不能这么做,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决定,如果他们让徐湛一产生了继续捐赠的决定,那就意味着他要再次捐血,他的内心已经非常的脆弱且惧怕了。

“可是我们要救的是一条人命,救的是李永明的命,如果徐湛一不肯捐造血干细胞,李永明就会死。”圆十二说。

“难道徐湛一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能保证在捐完之后徐湛一会变成什么样吗?他每天都会活在痛苦里,无时无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机器得了传染病。”

“他之前已经被那机器碰过一次了!”

“碰了一次都能形成这样的梦魔,那再一次会怎么样你想过吗?他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寻死?我们是无法体会到他的痛苦的。”

他们看着在囚笼中痛苦挣扎的徐湛一,血涌到了他的脖子处,而后漫过了鼻子,血就像是恶魔,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根本就不适合做这次的捐献,他自己本身就是个病人,他需要治疗。”肆明明肯定,“有些病是看得到的,它给人的是身体上的痛,而有些病是看不到的,但它比身体的煎熬更甚。”

直至梦境崩塌结束,肆明明和圆十二都没有在徐湛一的心中种下那个决定。

6

徐湛一从梦中醒来,看到在一旁陌生的罗开依博士,看到自己戴着的头盔,失控大叫:“你谁,你干嘛碰我,我这是在哪里!这床干不干净?我头上戴着的是什么?!消毒了没有?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护士立刻按住他的手,为他注射了镇定剂。

徐湛一确实生病了,需要医生,需要治疗。

罗开依博士接到了肆明明打来的电话,听完之后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之后他去了院长的房间。

“这次的事情我可能帮不了你。”罗开依博士说。

“你怎么能这样!亏我们还这么相信你……你这个盗梦计划就是……”刘院长相当愤怒。

“院长,这种抽取造血干细胞的手术是不可能要做第二次的,除非就是你们的机器出了问题。”

“机器?机器……没有问题!就是徐湛一……他……他……人品有问题!”刘院长闪烁其词。

罗开依把手机里的一张像是什么保修说明的照片传送给刘院长——刚刚他特意去病房找到那台抽取造血干细胞的机器,拍下机器后侧的维修日期。

“这台机器每六个月需要保修检测,而由于医院的管理不善,这次延迟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做保修检测,我猜,正是因为这样造成了此次的事故。”罗开依博士说。

刘院长失魂般坐在椅子上,慌乱地从兜里掏香烟。

“这件事情的真相还是由你们院方亲自对媒体和大众去解释吧。”罗开依博士笑了笑,而后起身,“我会关注新闻的,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之后,他手拿盗梦头盔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刘院长手上的打火机几次都没有点上烟,他颤抖着手放下烟。眼下改变徐湛一的决定是来不及了,而机器故障的事情也是包不住了,坦白吧!刘院长拿起电话拨给孙主任,传来的却是关机提示音。

7

半个月后电视里播放了一条新闻。

画面先是出现了在病房中的李永明,他躺在床上,从表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痛苦。在半个月前他还是接受了移植手术,用的就是第一次从徐湛一体内采集到的——完成度只有百分之七十的“造血干细胞”。

李永明的主治医生在接受采访时说:“已经看到一些细胞开始在李永明的体内生长,尽管是长得慢,但是情况是稳定的。终于有了希望。”

由于输入的造血干细胞比正常值要少,所以生长缓慢,最后能不能恢复还要看接下来的治疗。但新的细胞在李永明的体内开始生长,这就意味着他有了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也为这个极具戏剧性的事件划上了一个令人略为庆幸的结局。”记者在新闻的末尾说道。

罗开依博士关了电视,从沙发上起身来到窗前,他看着窗外,外头有一个十字路口,现在是下班时间,路上人来人往。

他看着那些匆匆路人,心中在想,活在现代社会里的“我们”是不是都有病呢?有的写在脸上,有的藏在心里,有的是感情的病,有的是利益金钱的病,有的是绝症治不好,有的治好了又忘不掉。